第三章
做陪读的第三日,并未入宫伴读,沈曲微跟着同样是伴读的陈子昂陆展元二人来城郊一处庄子上给将军夫人向夫人吊唁送行。
他随着陈子昂二人骑马到了城郊一处院落前,在院门口的柳树下拴好马,这才进去。
他们来的早,这会还没怎么有人来吊唁。
院中仆人五六在忙着,正堂前纸钱翻飞,招魂幡挂在门两侧,一少年少女跪坐在棺木前。
沈曲微抬眼望去,这才认出,是他那日进京时擦肩而过的疾马少年。
原来他就是向河梁啊。
向将军早年战死沙场,听闻时年向河梁八岁,如今又逢母亲病故,他也不过一十五岁。
多年后每每想起这一幕,沈曲微总是觉得,先前是眼中人陌陌陌,随后是同心人痛痛痛。
小厮进去禀报,向河梁裹着麻布孝衣坐在棺椁前,抬头望过来,陈子昂急急忙忙走前去:“河梁,苒姐,节哀,太子殿下随后就到,夫人她……”
向河梁低头不语,一时间陈子昂也再吐不出话来。
生死当前,饶是一向无忧无喜的富家贵陈小公子在此刻也是百口难言。
陆展元也跟着走近,接了他的话:“好了,子昂。”转身又看了眼沈曲微,又开口:“这位是太尉之子沈曲微,他与我们一同来。”
向河梁一双眼睛红肿着,这才认真抬起头去看来人,然后和向苒起身给他们行礼:“小院简陋,多有不便,多谢诸位。”
说罢,命小厮前来招待,又搀着向苒坐下去。
向将军一生戎马,向夫人又是宁远候之女身份荣贵,因此零零散散来吊唁的人很多,不多时就站满了屋子。
后来太子也来了,等宫里人跟着宣完旨又跟着回去了。
沈曲微就在后面一直不远不近的看着跟着,他看到向苒一直在抽抽嗒嗒的哭泣,而向河梁就在他一旁淡漠的站着,虽是红了眼眶,但看不出喜怒哀乐,见人就扶着向苒向来人行礼作揖,淡漠寡然,冷冷清清。
沈曲微以为是向夫人于他不过母子一场,是人去缘散罢了。
然而等到向夫人下了葬,在黄土填埋的那一刻,他才看到这个淡漠的小少爷彻底红了眼眶,他握着身旁阿姐的手,嘶吼着跪下身去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开口:“送阿娘!”
沈曲微心头微颤,才知道先前的一切都是虚影,他与天底下人都是一样的,会对亲人离世痛不欲生。
然后他突然又想到,一十二岁那年,时逢六月,阿娘在一个雨夜悄然离世,随后他也被阿姐牵着手,看黄土盖满母亲的棺椁,看漫天纸钱纷纷扬扬。
只不过他却哭的涕泗横流,鼻子还哭出了气泡,他就那样被阿橘姐扯着,喊着“阿娘回来!”
霎时间,沈曲微突然觉得好像两个时空重叠,而他和跪着的那个少年竟有些同感身受。
之后回了沈宅,太子陪读的差事因春节将至的缘故也被停了,沈曲微便日日拿着书本卧在床前读,累了就从窗子里往外瞧,看院子里下人模糊的身影走来走去,春节喜庆,然而于他而言,现如今却是觉得满世寂寥。
这期间他与沈家人仍是客客气气,倒是沈子盼还是并不与他疏离,总是蹦蹦跳跳的来他院子里,给他带些糕点小玩意讨他开心,起初还一个一个曲微曲微的唤他,后来更是改了口唤他阿弟。
反倒是他,一想到阿姐这个称呼就想到阿娘,想到江南,想到橘阿姐,不免触景生情生出无端悲凉,因此并不敢改口唤阿姐。
元宵节过后,十六那日,沈昌文要去上早朝,他也要去继续陪读了。
那日他去的很早,本来想着自己会是第一个,结果刚抬脚进了屋子却看见一少年嘴里叼着一根毛笔,正倚着窗子写些什么。
好了,他成了第二。
他微不可闻的轻轻蹙眉,窗前的少年似乎察觉有人进来,叼笔的动作也停了,向他看来。
向河梁轻挑眉毛,这人他认识,前不久刚见了:“沈……公子早。”
可是叫什么来着?
沈曲微读懂了他的停顿,向他行礼:“向公子。”末了又补道:“在下沈曲微。”
言罢,他起身再向向河梁望去,正巧这时一阵轻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便随风舞动起来。
向河梁微微愣神,然后见他弯弯眼角咧着嘴巴笑着应答:“向河梁。”
陈子昂在他右侧,而向河梁的位置在他左侧。
后来他曾看见那位向公子的这张宣纸落下,上面写着: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