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暮春的黄昏，斜阳比血还红，歪着躺在发暗的地平线上，清宫式的建筑，赤的柱子上刻着金色的字：新芽不及古木早，初霞怎如迟暮光。一个女孩面无表情，正望着窗外火球似的斜阳，她叫刘盼娣。在前几秒钟，她还在时光的另一端呼喊着某人的名字，忽的却好像是瞬移了。那是在民国西年，刘盼娣独自在闺房里待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外鸣叫的乌鸦，她想：这真的像“枯藤老树昏鸦”。可她怎么敢说出来，若是讲出来了，会被用戒尺打手心的，于是这想法就被她这样的抛开了。盼娣是个好女孩，可张泊京（这是盼娣的奶奶）却讨厌她，尤其讨厌她的名字。每次叫她的名字时，都要狠狠地骂，骂盼娣的父亲，再骂她母亲：“刘盼娣！盼娣！脑子坏了的白痴起的名，死人才用这名字！”大清是规定女子十西岁出嫁的，可现在是民国，但张泊京巴不得盼娣现在就嫁出去，今年的她十二岁，父母在外长期不归，张泊京就给她包办了一桩婚事，郎君是龙氏天水世家的龙瑛龙公子。“盼娣，呵！死名字。你该嫁人了，两年后，你的丈夫便是龙瑛，龙公子。”说完，张泊京把门一摔，轻轻地摔，又在客厅骂骂咧咧了。
第二天，张泊京居然带盼娣出门上街了，路上的行人惊奇地看着盼娣，议论纷纷，盼娣却只听见了那骂咧声，到地方了，张泊京却只是想带她去改个名字，她的新名字叫：千岁。寓意长寿，能活到一千岁，姓就随张泊京。以后她就叫张千岁了。
二
刀光剑影寒冷得很，却好像照亮了黑夜，也划破了它，但黑夜之外，不是白昼，却是白夜。人群散开了，他们议论纷纷，其中有人压低了帽檐，老人的银辫子晃来晃去，说今年是洪宪年。袁大头的军队吼着，马发出嘶鸣声，铁蹄践踏着这片土地。
“开门！开门！”
“是刘鹤彦家吗。”
“刘鹤彦不在家。”
“少废话，死老妈子，这里是不是他家？！”
“是！你找他干嘛？”
“我们是皇上派来搜查的！她，是谁？”
“她是我孙女，你们现在只是奉命搜查，要是敢动她一根毛，我就和你们拼命！”
张泊京把瑟瑟发抖的张千岁护在身后。
“没事孩子，别怕这群死鬼。”
凶神恶煞的死鬼瞪了一眼张泊京，闯进屋去，在她们的家中翻箱倒柜。死鬼们从屋子出来，对着张泊京和千岁“哼”了一声，又邪笑。
“来人！！给她俩上手铐，带走！”
张泊京瞪着那些死鬼，并没有跟他们讲任何道理，和这群死鬼有什么道理可讲呢？张泊京猛地一冲，用尽全身的力气，拿拐杖砸向死鬼们，又向他们撞去。这迟暮的老人，拼尽最后一丝烛光，即将熄灭了，死鬼们疼得龇牙咧嘴。
“畜牲！带走，快给我押走！”
“孩子，快跑！”
张千岁跑了，她光着脚跑了。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但她不敢停下，一点儿风吹草动，她也会脊背发凉，恐怕是北洋军追了上来。西下的残阳，尽力挥发着最后一缕光，它即将被地平线吞没了。张千岁挤了挤眼，泪珠滚滚地从她脸上滑落，她胡乱跑，跑到了一条小胡同，又撞到了墙上，额头上撞出了伤口，她却捂着自己的嘴，强忍着不哭出声，只敢低声抽泣。
月色映清淼，空气渐渐变得柔和，马群失落得无声，它们低着头。晚霞早己退去了，夜幕悄悄降临，千岁早己身不知处，只得投奔龙家。
三
紫檀木的躺椅，一位老者静躺于之上，两手托着烟斗，半眯着眼，吞云吐雾，他就是龙旌龙老爷子了，和其他老人不一样的是，龙旌头上没有银辫子。
“老爷，有人来了，说找公子！”
“咳咳…这都民国了，叫什么老爷，叫先生。”
“是，老爷…不不不，先生，怪我大意了。”
“还有你这辫子，抓紧时间给它剪了，可别留着这大清的尾巴。”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哭着，走进了龙家的客厅，龙旌放下烟斗。
“孩子，你怎么了？”
“老爷…哎不不不，先生，这小丫头我接待，怎能烦劳您动身。”
龙旌瞪了仆人一眼，严肃地说道：“这是千岁！”他似乎有些生气了，又像是对她的心疼，“千岁啊！你怎么啦？”
“乱兵…乱兵抄了我们…我们的家，奶奶也…”
千岁抽噎着，她说不出话。
“哭吧，可怜的孩子，哭出来心情会好些，你要相信，正义终将胜利的。”
龙旌安慰着千岁，金丝的大眼镜架在他那高高的鼻梁上，他的眼睛还是半眯着，似乎很认真，正用手帕给千岁擦眼泪，这位老人更显得慈祥了。
“多好的孩子！以后和我们一起生活吧，我送你去读书，女子应当有受教育的权利。”
多么悠扬的笛声！一位身着青衣的少年缓缓走出屋子，眼睛轻轻闭上，一曲过后，又缓缓睁开了双眼，那两只有神的眼睛看到千岁后，他先是一怔，而后结结巴巴地发问道：“爹，这位小姐是谁啊？”
“龙瑛啊，这是你未来妻子。”
龙瑛红了脸，不知应当说什么，半天憋出一句：“你好…”
“你好啊，我是张千岁，你笛子吹得真好啊。”
“额…过…过奖，承蒙赏…赏识。”
龙旌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瑛啊，你紧张啥，给你几个大洋给千岁买衣服，带千岁小姐上街！”
衣裙琳琅满目，真是让千岁花了眼。龙旌又给龙瑛和千岁买了糖葫芦，龙瑛偷偷往千岁口袋里塞了一大把糖，不料让龙旌看见了。
“哈哈哈哈哈，给个糖还偷偷给，你小子。”
千岁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这个斯文的少年，问道：“糖葫芦是酸的还是甜的？你读书多，肯定知道。”
“大概是甜的吧，因为外面裹了一层糖。”
“你真聪明！”
龙瑛不再结巴了。
两个小鬼逐渐熟悉了，他俩嬉戏打闹，龙瑛在左，千岁在右，两人一蹦一跳回了龙宅。
在岁月的另一端，两位老人坐在长椅上，一个是龙瑛，一个是张千岁，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伴着龙言龙羽远去的背影，龙瑛变魔术似的，从背后变出一串糖葫芦，缓解老伴对子孙离家远去的惆怅，千岁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这个老顽童，问道：“糖葫芦是酸的还是甜的？你读书多，肯定知道。”
“大概是甜的吧，因为外面裹了一层糖。”
“老顽童，你真聪明！”
“你也是老顽童。”
“你才是。”
“你不也是。”
两个老人像孩子一样斗着嘴，又欢快地笑着，那笑声悠悠，在田间回荡，清晨的云端有两只白鹤扶摇首上，斜阳之下，生着新生的绿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