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就医
唐灏动作很快,没几日,陈名医便坐着马车嘚嘚地来到了玉泉镇。
眼前出现一片宅院,占地倒是阔大,但在依稀的精致富丽中,透着股子凋敝。大门的漆掉了,露出里面的颜色,园子里花木荒芜,亭台失修,还有一只黄鼠狼从墙根倏地窜过去。跟着的小药童瞬间懂了,这是家道中落的大户人家,不由撇了撇嘴。
陈名医的到来,在季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季老太太对陈名医早有耳闻,也知道他要价不菲,但想到小儿媳蜡黄的脸色,没说什么。谈梅雪就不同了,趁机上起眼药来:“娘,我和二弟妹都生过三个孩子,谁都没请陈名医上门调理,三弟妹是不是太娇气了些?”
季老太太很了解大儿媳,知道她惯会搬弄是非,皱皱眉头说:“老三媳妇这些年的操劳,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季大郎发妻早逝,膝下无子,年过而立又续了谈梅雪进门,二人年纪整整差了一轮,以致对她颇为纵容。作为长媳,有夫君撑腰,再生三个儿子,谈梅雪在家一贯嚣张,连婆母也对她奈何不得。
谈梅雪脸微微发红,分辩道:“我也是为三弟妹好,我是怕他们不知道陈名医的行情,贸然把人请来,闹笑话。”
她真心想说的是,谁不知道三房日子紧巴,这么大一笔钱必是拿不出来的,最后还是要老太太掏私房。三房无子,她早已把季家仅剩的产业大半都当做了大房的,这不等于从大房碗里抢肉吃。
老太太虽不待见三儿媳,但作为母亲总归希望儿子一家好,何况老三是她最疼的儿子。老大媳妇行事越来越小家子气,她都看在眼里,感到很失望。老太太很不高兴,沉声说:“三房的事他们自会料理,无需你操心。”
谈梅雪见老太太这么不给她面子,眼里掠过一丝阴翳,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三房院子里,陈名医正在为水清桦把脉,他闭目沉思片刻,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神情凝重,对季子墨说:“季三爷请借一步说话。”
“尊夫人的身体因生产和长期操劳落下了痼疾,情况复杂,若不积极治疗,恐怕……”陈名医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恐怕难保十年无虞。”
季子墨大惊失色,他以为清桦只是失之调养,万没想到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
“陈大夫,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她。”季子墨的声音有些发紧。
陈名医点了点头,说:“我会尽力,但这病需要长期调理,起码一年方可见效,还要用到不少名贵药材。”
“我明白,需要用什么药您只管开方。”
“还有一事,生育对女子损耗甚大,尊夫人已经生育了三次。就算养好了,也要尽量避免再生育,否则对她的病雪上加霜。”
季子墨不由想起薇儿出生那天,清桦坚定地和他说再也不生了,如果不是身子已经很不妥,清桦断不会这样说。当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对清桦的话不置可否,清桦会不会感到寒心失望?其实,他并没有多么重视子嗣,他自小熟读史书,多少王侯将相,死后不过黄土一抔,没有谁能够千秋万代。005 就医 (第2/2页)
陈名医唰唰唰写下几副药方,详细交代了调理方法和注意事项。季子墨一一记下,不敢有丝毫马虎。
奉上诊金,送走陈名医后,季子墨回到房中,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子,心中一阵难受。他记得妻子初嫁的样子,粉扑扑的脸,眼睛里带着星子,犹如一枝清水芙蓉,什么时候竟变成眼前这个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样子?
从小父母和长兄就告诉他,男子到了一定年纪,就必须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他听从母亲安排娶了妻,成婚后,日子和心绪都与之前没有多大变化,他只管埋头读书作画,身边这个女子,静悄悄地,终日忙碌操劳,把三房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他照顾得很好,还生了三个孩子,他实在挑不出任何差错。但要说对她有多么澎湃的情意,如诗词中写的那般生死相许,他也没有。七年的共同生活,她的存在伴着日升月落,早已融入了平常的一粥一饭,一针一线,似乎只要她在,他就感觉安心。
他的眼眶里涌上潮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妻子的身子不是一天变坏的,明明嫁给他的时候,她是那么鲜妍活泼。
水清桦感觉到季子墨在门口站了很久,她转过身,视线对上丈夫的脸。她早已预料到大夫的诊断结果,心中异常平静,但她不知道季子墨是怎么想的,他的心很深很深,她从来看不透。
季子墨见她看过来,迅速整理好情绪,淡笑着说:“大夫说产后有些体虚,没有大碍,只是要好好调理一年。大夫开了方子,你一定要遵医嘱,好好吃药。”
水清桦点头应了,事关生死,她不会有一丝马虎。
季子墨想了想又说:“你要坐月子又要养病,家里现在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干干杂活还行,伺候人万万不可,我和母亲说一声,调个丫鬟给你。你那五妹不是还没出嫁吗,可以把她叫来,平时陪你说说话。”
水清桦大为诧异,她太了解季子墨了,这人从不关心家常琐碎之事,他知道,水清桦总会把一切料理好。这样设身处地为她打算,想得这么细,是成婚以来头一遭。
水清桦心中升起一丝疑窦,只是得知她生病,季子墨便嘘寒问暖、温柔体贴。上一世她快死了季子墨都不出现,令她抱恨而终。到底是为什么?
季子墨说话算话,第二天就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来到三房请安,是季老太太的贴身丫鬟琴心。季家败了之后,老太太身边只留了两个大丫鬟,琴心和琴韵。前两次坐月子,老太太也派了琴心过来帮衬,水清桦对她并不陌生。多了个帮手,水清桦感觉担子轻了很多。吃饭、熬药、照顾婴儿,都有人做了,她终于可以放松休息。006 献寿 (第1/2页)
江夏府城。
黄府中宾客盈门,往来寒暄,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唐灏坐在宾客之中,推杯换盏地应付着,盘算再过一刻就找个机会溜走。
此时,主桌上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引得众人皆伸长脖子去看。有好事者大喊:“什么好东西,黄大人可别藏私,给大家一起开开眼界啊!”
黄大人今天喝了不少,满面红光,被起哄几声后,让随从抱着一架绣屏走到厅堂正中,不无得色地说:“家中小辈淘回来的,大家一起品鉴品鉴。”
众人先是不解,绣屏是闺阁之物,如何能登大雅之堂?但刹那间,厅堂静了下来。众人皆感呼吸凝滞了一瞬,奔马身上那股雄性的力量、睥睨的傲气,无不令人感到震撼。“妙极!妙极啊!”有人高呼。
唐灏呆若木鸡。那幅图样,分明就是季子墨的《奔马图》,他每天都盯着看,画都快被他盯出两个洞了,他能不知道?季子墨那样宝贝他的画,不卖也不给人看,是谁偷偷绣了这样一个屏风?如果不是绣下来需要至少一年时间,他都要怀疑有人从他这里把画偷走了。
不行,他得快点告诉季子墨!
唐灏招来小厮,让他悄悄找黄家下人打听绣屏的来路,自己找了个借口从寿宴上一溜烟跑了。
跳上马急匆匆往玉泉镇赶。到了镇上,边走边打听季宅所在。一不留神,马蹄差点踩到一个姑娘。姑娘惊呼一声,趔趄两下摔倒在地。他急忙下马,也不敢去扶,只能远远地问,姑娘可还好?
那姑娘挣扎着爬起来,头发歪了,衣服擦破了,包袱散开了,手掌上流着血,好不狼狈。唐灏掏出一小粒银锭,递过去说:“是我的不是,这些银子给姑娘压惊、治伤,我还需赶到季宅,就不耽误姑娘了。”
姑娘不客气地收了银子,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看着他说:“去季宅,我可以给你带路,不过你得把马让给我骑。”
唐灏愣住了,却见那姑娘一瘸一拐地朝马走去。唐灏忙道:“姑娘,这马认人,你恐怕骑不了。”
“这不还有你吗,你可以牵马。”姑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唐灏目瞪口呆,想他堂堂唐家公子,几时做过给人牵马的事?但看那姑娘确实伤得走不了路,便忍着气,说声得罪了,把她一把推上马去,牵着马就走。
一路上,除了指方向,二人一个字都不说。
在沉默中走了不久,便到了季宅门外。唐灏上前敲门,守门的小子一见姑娘就笑了:“五姑娘来了,三爷交代过,五姑娘自去找三太太便可。”
姑娘一瘸一拐地走了。
唐灏这才知道,这姑娘是季子墨的小姨子。看她年纪大约十六七,长得倒是娇俏可人,就是这性子真是一言难尽!
报了自己的名号,看门小子把他引到季子墨的书房里。
季子墨正在作画。唐灏风风火火冲上去大喊:“子墨哥,出事了!”
不等季子墨反应过来,他便滔滔不绝把寿宴上的事说了出来。
“子墨哥,你要当心,你身边有内贼!”唐灏义愤填膺。季子墨蹙起眉头。这件事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打算找个最佳时机,让《奔马图》现于人前,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让自己的文名更上层楼。绣屏的出现,令他很多后续安排都落了空。
送走唐灏,季子墨不自觉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陷入沉思。《奔马图》是他最珍视的作品,从不轻易给人看,除了清桦。去年清桦打扫书房时,看着这幅画径直入了神。后来就提出,把画搬到她卧房观赏一阵子。清桦是他的妻子,理应受到尊重和信任,虽然有些不舍,他还是答应了。清桦很爱惜这画,过了大半年才还回来,丝毫无损。
清桦擅女红,他是知道的。他和孩子贴身的衣物,都是清桦亲手所做,不过他没见过清桦绣特别复杂的纹样。那副奔马图杂糅了不同流派的画技,不是一般人绣得出的,原来她的绣艺竟这样好?如果是她所绣,为什么要卖出去呢?她不会不知道,季家虽式微,世家的规矩和架子多少还在,闺阁之物流落在外终究不妥。
诸多疑团,堵在季子墨心里,他再次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他想去问个究竟,但想到清桦还在月子里,只能暂时把各种疑问都按捺下来,一幅奔马图罢了,用不了奔马图,他便画山居图、花鸟图,只要技艺够高,总有出头之日。
因为吃药,水清桦无法喂奶,禀过婆母后,托琴心聘来一个乳母。水清桦每天只管睡得饱饱的,上好的补品滋养着,调理的药剂一天三顿,喝得一滴不剩。出月子时,她蜡黄的脸色大有改善,身体也丰腴了一些,透出少妇特有的妩媚。
薇儿满月,季家没有大办,只是自家人吃个团圆饭。这也是水清桦重生后第一次见到季家其他人。
季子轩,季家当家人,比季子墨大了十几岁,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两榜进士出身,以前做到正五品同知,曾是季家的荣耀,同时也是季家败落的始作俑者。
水清桦好奇地看着这个季家最神秘的人。他为什么会出事,后来又是怎么起复的,季家人讳莫如深,季子墨也绝口不提,对清桦来说始终是个谜。被罢官后,季子轩回家做起田舍郎,开了几垄菜地,浇水施肥,颇有五柳先生之风。
季子方,季家二郎,比季子墨大五岁。出事前他正在准备春闱下场。大哥罢官后,季家担心他被牵连,费尽心思帮他谋了个外州的小官,带着一家老小远离江夏。
季子云,最小的妹妹,刚刚嫁到府城,她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对清桦一向以礼相待,给了她在季家不多的温暖。
今天,季子方和季子云一家都不在,宴上只有大房和三房两家,颇为冷清。
大房的三个儿子年岁都还小,长孙季节现在也不过十岁。几个男孩都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他们小的时候,水清桦没少给他们做衣服做吃食,但他们吃了用了,转头就欺负三个妹妹,对着水清桦也是颐指气使。上一世她病重时,他们知道唐家女可能要当新婶婶,立马和唐家打得火热,各种拉关系走人情。
这辈子,谁也别想再从自己这里得到一根丝,一粒米!